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聂药士本来是云南人,后来来到楚地,在潇湘、云梦一带乡野间隐居。他的老婆名叫顾相,湖北汉口人,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子。
聂生从小念书异常智慧,因为要回到老家云南去加入科举测验,路途很遥远,于是他不再读八股文,而纳粟入监,当了监生,准备日后到北京赴考。他的老婆也读了不少书,还能写写诗,每到花好月圆之夜,风和日丽之时,伴侣俩就对坐饮酒,游戏玩乐,吟联赋诗,生活得很是快活。
聂生极少外出交结密友,他家道小康,生活琐事也完全用不着他费心,人们羡慕他真像神仙一样逍遥自在。
聂生的母舅在北京当官,托人带信来要他进京,勉励他进取功名,语意非常恳切。聂生本想推辞不去,但又不好推却母舅的美意,只得整治行装直赴北京。伴侣要远别,愁情满怀,眷恋难舍。
聂生从未出过远门,一路上风餐露宿,奔忙劳碌,很不习惯。转头遥望老家,一天天远了,心情非常悲凉。
一天,走到山东境内,天色已晚,又到了荒原之地,连个酒店也找不着。正仿徨无计时,突然瞥见一队人,拿着火把从远处走来,个个都身穿戎装,带着刀剑。聂生心想碰到盗贼了,很是恐慌。
那队人走近,奴婢都背着狐兔樟鹿之类的野物,才知道他们是狩猎回来的。这些人瞥见聂生,便问:“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了?是不是远方客人经过这里?”
聂生说:“是的。”那队人末了的一个少年,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,模样俊美,衣服富丽,像个贵族令郎,上前与聂生行礼,问他姓甚名谁,家住哪边,聂生一一答复了。少年说:“我家离这里不远,你假如不嫌弃的话,请去住宿一晚,明天天亮再走。”聂生连连致谢,就追随他走了。
走了一两里路,就见到一座大庄院,少年上前叩门,便有家乡丁开门迎接。少年将聂生请进客堂,行礼坐下。他毛遂自荐,名叫孙蓉伯。他对聂生说:“我刚从西山围猎回来,有幸碰到先生。我们不期而遇,也是缘分不浅。”说完,便命人摆宴款待客人,上的全是山鲜野味,区别于一般筵席。酒后,聂生在东厢房住宿。
第二天早上,聂生告别要走,孙令郎还睡着未起。家人拿出令郎赠送的银子,聂生坚辞不收,却推不掉,只得收下了。
这天,聂生到了芦沟桥,车夫突然病了,只得找酒店住下。第二天,风狂雪猛,不能启程。聂生孤寂无聊,在火炉前独自喝酒,借以消磨时间。喝了一会儿,就崛0,然有点醉意,突然瞥见孙家家乡丁骑马来迎接,说:“主人家后园梅花盛开,令郎很是思念先生,想请先生到东阁赏梅。请您快点儿,去晚了恐怕主人久等。”
聂生便上了马,奔了几里,抬头看那家乡丁,突然不见了,他只得放马前行,来到了前天住宿的地方。从大门进去,厅堂中不见一人。聂生不知后花圃在哪里,便随意走了进去。一直走过了几道门,屋宇幽深,弯弯曲曲,险些迷路。瞥见左边有座高楼,雕龙画凤,精致绝伦,庭院中有一架葡萄,另有万紫千红的鲜花竟放,聂生很惊奇:怎么深冬还会开花结果?
他推门进去,只见一个女子在窗前绣花。瞥见他进屋,女子惊得站了起来。聂生也赶快停住脚,呆呆站立,不知怎样是好。他想,一定是误闯到令郎的内室了,便畏畏缩缩退出门外,耳边却听到仓促的扣门声。他睁眼四下一看,却在酒店房间中,门外有人来报车夫死了,要他给棺材钱。聂生回想梦中情境,仍记得清明显楚。
天晴后,聂生进了京,去参见母舅。母舅让他在官府配合料理文书,空闲时复习经书。秋季,聂生在京加入科考,考中了第二名“亚元”。过了一个月,家里托人带来信,说聂生的老婆病重,催他赶紧回家。聂生赶快收拾行李,但仍延误了几天才走。
路过芦沟桥时,聂生遇到了上回住宿的旅东家人,东家人因聂生是新科举人,刻意挽留,立场很殷勤。聂生不忍拒绝,于是停车住下。到了晚上,聂生梦见自己已经到老家,走近家门前,只见门边挂着丧播,又走进堂屋,见棺木停放在堂屋侧边。家中奴婢都来拜祭,告诉他说:“主母归天已十天了,她日夜渴望主人归来,连疾苦呻吟,也经常喊主人的名字,风吹来翻开布慢,也说是主人回来了。真是把眼泪都流干了,悲哀得肝肠寸断。在临终的那一夜,主母还勉强起床,打扮得整齐整齐,写下了绝命词,又重重封好,叮嘱说:‘主人回家,可以送给他看。一定要亲手拆开,能力体会我的一片苦心。’”
聂生听了这番话,哭得头也抬不起来,突然间,他听到玉声响,兰爵香飘,他的老婆竟从远处走近了,仍长得那么丰满漂亮,与活着时没有分别。老婆走上前说:“想不到去年秋季一别,现在竟天人永隔!相聚的日子短,一当分手,就永无相见之期,我真是命薄,令人仇恨不已。”说着上前拉了聂生的手,从怀里拿出手帕为他拭泪,又对他说:“你也不要太哀痛。我生前本是修微庵里的尼姑妙莲,在浴佛日大开祭坛时,男男女女来了好多,你生前是扬州秀才,过江来据说佛法,我见你丰姿俊俏,仪态轩昂,有如鹤立鸡群,不觉一时产生了羡慕欢畅之心,于是坠落凡尘,与你结了这段姻缘。我原来不是你的老婆,你的老婆此刻已经长大成人,你想去看一看吗?”
她说完便带了聂生一起走,聂生感到飘飘然,仿佛腾云驾雾,一会儿来到了一处地方,正是孙家的庭院。只见屋里屋外,灯火灿烂,红灯高挂,乐器齐鸣。厅堂中摆着绣花屏风,地上铺着红地毯。众家丁给聂生拿着新衣新帽,聂生妆扮得面目一新。接着,乐声大作,俱相扶出新娘,与聂生交拜完婚,引入洞房,新娘的红头巾揭开了,聂生偷眼一看,正是从前梦见在窗前刺绣的女子。这女子明眸娇眼,亭亭玉立,模样漂亮极了,简直无与伦比。
聂生正不知自己怎么到这里来了时,突然以为有人摇动自己的肩膀。睁开眼睛一看,本来是车夫要趁早走,来催他上路了。
聂生一回到家老婆病死了,情境全如梦中所见一样,聂生哀痛至极,痛不欲生,他在家里住了不久,一些大户人家纷纷来求亲,聂生都推辞了。他想到天台山雁荡峰去入山修道,不想再住在人间间。但尚无子嗣,会试之期不远,亲朋们都来劝他,他才放弃这个动机。但住在家里很孤单,寂寞无聊,不如到外面去游玩赏心,借以消遣愁怀,于是他仍到北京去,投靠母舅,后又加入会试,考中二甲,座师是济南的孙公。
孙公与聂生的母舅是同榜进士,关系很好,又很赏识聂生的文章,打探明显聂生还未续娶,便想把第三个女儿许配给他。孙公托媒婆来说,聂生的母舅满口承诺,为聂生主持婚姻。聂生不敢违背母舅,婚事就订了下来。选定吉日下了聘礼,年终就到山东去结婚。
一到山东,聂生便认出孙家守门的正是前次梦中所见的家乡丁,出来迎接的,也正是初次来北京时路途中遇到的那个狩猎的少年,他仿佛又进入了梦乡一样,鼓乐声声,礼节隆重,新房中铺设富丽,全像是梦中曾见到的情形。夜深了,道喜的客人纷纷告别。新娘卸了妆,斜靠在床上。聂生一看她的相貌,跟梦中的一样,几天今后,聂生偶尔与孙家令郎谈起去年曾遇到的事,少年茅塞顿开,不禁鼓掌笑着说:“我这几天也正迷惑,今天才算明白了。我原来感到全国没有这么相像的人,只是记不清曾经在那边见过你一面。”话说明白,两人更是亲昵。
聂生所娶新人,正是少年的姐姐,是他的座师的宠妾詹氏所生。她的模样漂亮,才干超群,众姐妹中推为第一。她所写的闺中咏物诗等,传诵一时,还未成年时就刻印了诗集。人们经常称有才干的女子为“不栉进士”,她早就被人这么称谓了。
有一天晚上,他老婆偶尔搜检绣花箱,找出还没有绣完的一块绣花布。聂生一见很认识,便阿怎么没绣完。
老婆答复说:“那时因为倦怠了,没有绣完,今后放在箱里健忘了。”
聂生于是讲了梦中曾瞥见她绣花的怪事。
老婆说:“你说这话,我也仿佛从梦中醒来了。去年,我因为与二姐打赌,角逐谁绣花绣得快,便深夜挑灯刺绣,决心要完成。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,转头一看,有个生疏男子进来了。我急忙呼喊丫头翠儿。那男子也犹踌躇豫的站住了,并不敢近身,一会儿,就不见踪影了,等到翠儿来,瞥见我正趴在桌上熟睡,喊了好几声,我才惊醒。我那时疑心是碰到了鬼,也不敢说出去,现在依你梦中所见猜想,或许是你的生魂真的曾经来过我这里吗?我还因为这件事病了一场,几天后才好。从此今后,也不敢深夜一个人独坐了。”
聂生因为自己两次做梦都应验了,今日与这女子结为伴侣,也是由梦神撮合的,于是供上梦神的牌位,迟早梦香焚香星期,希望在梦中能与前妻再次相会。
不久,聂生以翰林院学士为主考官,去选拔人才,所录用的都是有名的文士,一时间,清贫有才学的文士扬眉吐气。后来,他又当了督学使者,三年任满,升为监察御史。因为多次指陈朝政的得失,被显贵忌恨,外放巡抚莱青道,其实是疏远他。但他任内颇有政绩,声誉好,不久又奉调进京。
一日,经过芦沟桥,聂生身体不惬意,便临时住在酒店,请来大夫就诊,误诊为体内虚弱,服进人参、获荃。聂生朦朦胧胧睡去,见守门人拿了名帖进来说:“有贵客求见。”聂生看了,上面写的是“蓬莱第三岛仙子青琴”,他惊讶极了,不知是什么人,只得命人请进来。
来人衣裳飘风,鬓发如云,举动轻盈,模样如花,肌肤洁白,漂亮无比。聂生问她是什么人,她答道:“我本是你的旧相识,竟然不熟悉了吗?按你的寿命,你只能活到今天,顿时要重返仙班。只因你审过一桩案子有误,所以还要在人世待三十年,你的亲人不久就要去逝,仍回仙宫。我可怜你在世间没有夫妻,因此向婚姻使者请求,让她延长命命,临时不回仙宫,好与你白头到老。望你尽力做好事,上辅明君,下安黎民。我走了。”
聂生猛然惊醒,连连叫道:“希奇!希奇!”手下奴婢端药进来,聂生正准备喝,突然像有什么人,一下子把药碗打落,跌得粉碎。聂生知道此事奇特,命人另请大夫医治,大夫来一看,就诊为外感风寒,索取前面大夫的药方一看,说绝对不能用。于是别的开出药方,只叫了一服药,他就完全好了。聂生很快就辞官归家,游览名山胜水,悠闲自在的过日子。他与老婆白头相守,活到很大年龄才归天。有知道聂闹事的人,便把芦沟桥称为“三梦桥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