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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前我听过鬼故事,那时候只觉得害怕,认为不过是编出来吓人打发无聊时间的玩意儿。可当我们听南来北往的茶客们讲了半年多的鬼故事后,我却不再那么想了。
说明
我姓穆,女,年龄不便透露,轻熟女一枚。半年前我的正式职业是个——写不出东西来的“坐家”。事实上,前几年我还能算得上文思敏捷,但是半年前,我彻底枯竭了。于是我应舅舅的邀请,从喧嚣的城市搬到了目前居住的南方小城,和表姐一起帮舅舅经营一间很小的茶棚。
小镇不大,地方也清静。茶棚就辟在家里后院的空地上,只为方便街坊茶余饭后摆摆龙门阵。我就负责烧水煮茶,陪茶客们天南海北地闲扯。
有一天,表姐突然问我:“你咋不写作了?你不是作家吗?”我悻悻地感慨灵感枯竭。表姐乐了:“枉你读了那么多书。想想人家写《聊斋》的那老爷子,写不出东西来了,人家就在大树底下铺张破席,上面放一锅绿豆汤,路过的人想喝就得拿一个故事来换。——一部流芳百世的名著就这样在绿豆汤里诞生了。豆汤能换故事,茶汤也能换啊!请人家白喝两杯茶咱也不赔本。”
听完表姐的话,我笑了,可细一想,还真有道理。于是,从那以后,每天临打烊的时候,我拽住几个有些见识的茶客,摆上一壶好茶,几碟小菜和干果,边吃边摆起了龙门阵。表姐也自愿加入进来。也正是因为她的加入,才有了《老穆茶棚》这个故事集——因为表姐喜欢听鬼故事。
从前我听过鬼故事,那时候只觉得害怕,便认为那不过是刺激肾上腺素分泌的玩意儿。可当我们听南来北往的茶客们讲了半年多的鬼故事后,我却不再那么想了。很多故事,并不吓人,但会让人胸口发凉,眼圈发烫,心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,噎得人难受之余还不忘感叹——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啊。有些故事让我现在回想起来仍会觉得敲击键盘的手指有些微微发凉……总之,一言难尽,耐心听我细细道来。
这个故事是镇上退休的文老师讲给我们听的。文老师约摸六十开外,乐呵开朗,镇上的人都叫他文爷。文爷有文化,故事多,讲起来也格外生动。所以第一天,我们就拽住了他。
文爷听明白了我们的要求,呵呵一乐,瞟了瞟放在桌上的一张很老的戏碟——《梁祝》。文爷眯起眼,呷了口茶,指了指那张越剧碟说道:“这越剧啊,最早叫绍兴戏。最开始唱绍兴戏的都是男人,后来慢慢演变到今天。反而成了女子的专长了。我就给你们讲个关于绍兴戏的故事吧——”
1、会出人命的戏
绍兴戏脱胎于浙江嵊县一带的“落地唱书”。清光绪年间演变成在农村草台上演出的戏曲形式,曾称小拌班、的笃班、绍兴文戏等。艺人们基本上是半农半艺的农民男子。故称男班。到了后来,女戏子登台了,便男唱男,女唱女,绍兴戏也红火了。
绍兴戏里有一出很出名的戏,叫做《跳吊》,现在已经失传了。这出戏讲的是:杨氏女子做童养媳遭虐至死,恰逢一名阳间的女子要自杀,女吊万分欣喜地要去“讨替代”,不想半路却杀出个男吊要与她争这具肉身。然后,两人争执一番,哭诉一番,厮打一番,最后杀出个怜香惜玉的灵官,赶走了恃强凌弱的男吊,为弱似蒲柳的女吊撑了腰。故事平淡无奇,离奇的是这出戏的唱法。
据说这出戏唱念算是文戏,做打归属于武戏,唱下来需要功力自是不必说,奇的是还需要冒很大的风险。这是怎么回事儿呢?因为唱这出“跳吊”,有可能——唱出人命。
唱《跳吊》之前,要先来一出《起殇》。起殇是要等到黄昏时分搭起戏台,务必待太阳落尽,方可开场。开场是一声无比凄厉的唢呐声,一声长啸过后,便是鬼王出场了。鬼王手执钢叉,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样。随后又上来十几个满面油彩的鬼卒,跟着吱呀乱喊一通,凶神恶煞地走个场子。走完场,鬼王将那柄钢叉狠狠一掷,死死钉在台板上,是为镇魂。起殇就唱完了。这时,跳吊才会正式开场。
跳吊是很需要些功夫的。先出来亮相的是男吊,台上七张八仙桌层层垒起,正上方的梁上悬着一根白布结成的环,屋梁上挂着一枚照妖镜。男吊要先层层翻上八仙桌,翻到最顶端,将身子穿过悬着的白布环,然后反复钻来钻去,钻一回挂一回,好似蜘蛛结网一般——唱戏的人,玩的就是这点身段和手足功夫。
在过去,看跳吊,可是很隆重的一件大事。男吊一出,现场便鸦雀无声。太人戏是一个方面,主要是因为这是一出忌讳颇多的戏。看戏时千万不能说诸如“顶上有人”,或者说:“我看见男吊了,你有无看见?”之类的话。因为传说,那男吊悬梁的白布环,很容易招惹吊死鬼。若是说了忌讳的话,招惹来了鬼魂,那半空中的男吊,怕是真要变成“男吊”了。
“咿呀!”表姐嚷嚷起来,“这么诡异的戏,为啥还有人要去看呀?”
“这不是和你们爱听鬼故事的道理一样吗?”文爷拈起一粒瓜子仁儿填到嘴里,含糊地说道,“下面这鬼故事就和这出绍兴戏有关——”
2、您家有鬼
故事发生在浙江绍南的乌桐镇上,镇上最有钱的人家姓吴。吴家男主人四十开外,十几年前带着一双儿女落户乌桐镇。听说他老婆生下女儿后就死了,他也一直没再续弦。这吴老爷是个精明的商人,凭着十几年的经营,乌桐镇上的米铺都跟了他姓。兵荒马乱的年月,米铺可是全城的命脉。但吴老爷生意做得诚信,人也仁义,因此在乌桐镇口碑极好。他的一双儿女也争气,少爷在南京念大学,小姐也是省城女中里的好学生,说起来,这个家可说是极其和美了。
对了,忘记说了,这个吴老爷,左手大拇指上常年带着一枚黄铜指套。镇上人私下里都传说,他早年跑江湖做生意,被仇家剁去了拇指,是真是假,没人知道。
吴老爷每年都会请戏班子来唱戏,而且都是在阴历四月初七这一天。据说,那天是他亡妻的生日。
且说有一年吴家请的是个外地戏班子。唱大戏的头一天,这戏班子便来了乌桐镇。戏班班主姓谢,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,长得很怪,面色黑红,左脸颊上还有几道刀疤,有一道长得越过了鼻梁,使五官看起来都有点模糊了。不过怪的是,这男人虽一脸刀疤,却丝毫不显凶相,相反,倒还有那么几分清秀。可他的眼神却极冷,没几个人敢盯着他看,所以在戏班子里他极压得住阵脚。
那日谢班主带着戏班子进了吴府,和吴老爷两下一照面,吴老爷竟不自觉地愣了一下神。当然,吴老爷是见过世面的人,自然不会怵这么个戏子。两相客套了一下,便让管家吴祥把他们请进了后堂。
安排好了住处,吴祥一边看着戏班子里的人一趟趟搬行头,心里总觉得有些异样,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。为了打发冷清,和谢班主搭讪道:“不知明天贵班要唱哪几折戏?”
“哦,《白蛇传》、《梁山伯》。”谢班主答道。吴祥客套地点点头,平常的几折戏,都不新鲜。不过谢班主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吴祥惊得一跳——“贵宅的风水——不太好吧?”
吴祥一惊:“班主……什么意思?”
谢班主叹口气,问道:“你家太太过世应该有——十六年了吧?”
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”吴祥一惊,“你认识我家老爷和太太?”
谢班主摇头笑笑:“我们是外乡人,哪里会认识你家老爷。只是我会看些风水,二八一十六年,可是个坎儿,不压一压,怕是要给府上招灾啊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吴祥本能地感到这个谢班主绝非一般人。谢班主还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,很平静地说道:“最近,府里可是出了不少事吧?比如米铺遭盗,或是小姐生病。”
吴祥完全愣了,木然地点着头。他说的都是事实。
谢班主微微一笑,凑近吴祥,压低声音说:“米铺的米——都变成了血色的吧?”
吴祥一阵腿软,颤抖着问: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的?”谢班主摇摇头:“别怕,不干净的东西作祟,无非就是——遇物化血,遇人招疾。”
吴祥愣了半天,挤出句话来: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
谢班主呵呵一笑,拍拍他的肩膀:“我方才进府时,觉得顶上有股血晕。既然被我碰上,我又懂些异术,不会不管。知道我们谢家班的拿手好戏吗——《跳吊》。”
“这和唱《跳吊》有啥关系?”吴祥听说过这出戏,可还从没看过。
“你们外行人看热闹,只知道跳吊容易招鬼。内行人都明白,‘跳吊’招的不是外鬼,而是内鬼——就是自家宅子里那些不干净的东西。”谢班主解释道,“尤其是——你们府上惹上的鬼,本来就是吊死鬼。”
“吊死鬼?”吴祥听得牙齿直打架,“唱!就唱这出戏!可是引出来之后呢?”
“那就好办了。公鸡血、老醋、糯米、姜黄水,随便哪样,淋而杀之。”谢班主抖抖衣襟,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。吴祥看在眼里,对他陡生信任感。
“只是这折戏,”谢班主抬头看看吴祥,补充道,“唱起来讲究多,你行外人不懂,我也不便说。只是明天搭台唱戏之前,不要将这出戏声张开去。再者,府里的鬼魅,可能就在离你们老爷不远的地方。所以,唱《跳吊》的事也得瞒着他,不然被鬼魅知道了,它就不出来了。”
“什么?”吴祥一怔,“也行,戏本子上不写明白就是。老爷事后明白了,应该也不会怪罪下来。”吴祥想了想,咽了口唾沫,又问道:“可是……我们家老爷,不会有事吧?”谢班主哈哈大笑,拍拍吴祥的肩膀:“只要他不是鬼。当然就不会有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