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张 下一张
上一张 下一张
上个世纪70年月初“文革”时,我才30来岁,在某科研所从事科研工作,却不知为何被打成所谓的黑帮,关押到东北某农场的牛棚里。冬季时,我实在忍受不了那非人的煎熬,逃了出来,辗转到了一个小城。我不敢在城里逗留,就到郊野转悠,找到了一处空房。
那是一间孤独地卧在雪野中的土坯房,低矮破旧,门窗紧闭,我一拉房门,竟然开了。进屋一看,有炕有炉灶,锅碗瓢盆也有,就是都落着厚厚的一层灰,肯定是恒久没人住了。
我把房“可扫除了一下,到屋外拾了些树枝,塞进炉膛里烧起来。屋里和煦了,我的肚子也咕咕叫了。适才转悠时,我发现很多在雪地里觅食的野兔。我在房前屋后找了些石块,奔进雪地里,照准几十米开外的兔子狠狠砸去。我从小练就了一手投石硬功,凡是对准的目的,没有投不中的。那些倒霉的兔子不是被我砸得头破血流,就是折腿断腰。
我拎着几只死兔回到屋里,意外地见几到个不速之客正在烤火,看他们的穿戴,像是盲流。我想他们是地头蛇,惹不起的,于是点头哈腰,诠释说我住几天就走。那个黑脸的头却说,不妨,你想住多久都成,只要你能住得下去。
瞥见我打的野兔,他们眼睛放亮了,说他们就是来野地捉兔子的,可一只也没捉到。我赶快顺水推舟,请他们一起吃兔子。黑脸兴奋了,让其他人去找酒,他同我剥兔皮,烤兔肉。天黑后兔肉烤好,酒也找来了,是一种地瓜酒,劲很大,我喝了几口就醉了。
我乘着酒兴同他们称兄道弟,还请他们在这里留宿。我感受他们一听这话立马停止了吃喝,表情都沉了。我还自顾自地灌酒,后来就睡着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被冻醒,发现天已放亮,自己睡在地上,那帮人都走了。我骂道:“这帮狼心狗肺的,吃完兔肉就捉弄我!”
这天那帮人没来,我在屋里昏睡一天,半夜就睡不着了。熬到后夜里,好不轻易含糊了,立即就做起了恶梦。我梦见自己在高高的楼顶被造**派批斗,我哈腰屈身,脖子上吊个大牌子,做低头认罪状。眼前的造**派龇牙怒视,吐沫飞溅,继而皮带、鞋底没头没脑地抽来,3个家伙还挥刀张牙舞爪。对这些我好像并不以为疾苦,已习惯了。
忽然,我感受有个人影闪到了身后,转头看,那人却随着我的转向躲避,我怎么也看不到。接着,那人就从背后推我,推力虽不激烈,却让我无法站稳脚跟,木偶似的被推着向前蹭。造**派们显然看到了那人,停止了凶狠的批斗,面露极度的惧怕,两腿颤动,身不由己地退缩着。终于,他们被逼到了楼顶边沿,纷纷仰身坠落,惨叫声不绝于耳。
轮到我落楼了,我心惊肉跳,紧闭双眼。背后那人踌躇了一会儿,可最后仍是发力将我推下楼去。我身体悬空,飘忽下落,心里惊恐,不禁大叫起来……我听到了砰砰的敲击声,从梦中醒来,发现自己又是睡在地上。房门被仓促地敲着,我一边懊恼又一次在睡梦中被从炕上弄到地上,一边起身开了门。
扣门的是那帮肓流中的一人。他先环视一下房间,喘气着,神情诡秘隧道:“你……睡醒后是不是躺在地上?算了,没时间说这些了,大哥让我告诉你,造**派来抓你了,快跑!”说完,他就跑了。我明白,一定是关押我的农场造**派找来了,我夺门而逃,可没跑出多远,就被追来的3个人按倒在地。这3人竟然就是我梦中挥刀的那3个造**派,他们煎熬人很有一套,且心狠手辣,农场里有多名黑帮命丧他们手中。
他们把我押回小屋,一顿毒打,叫骂说,我把他们折腾苦了,他们已好几天没睡平稳觉了。他们把我的双手扭到背后铐上手铐,又找来绳子捆住我的腿,然后他们就躺到炕上大睡了。几小时后,他们睡醒,发现兔肉又引出了食欲,就生火烤肉。他们都是酒鬼,背包里都塞着几瓶白酒,此时每个人各捧一瓶,就着兔肉大喝起来。
为助酒兴,他们划起了拳,划了一会儿又以为没意思,就一齐将眼光投向了我,奸笑了。他们约定每个人轮番搞出一种煎熬我的新招,搞不出新招的就要罚酒。于是,我便成了煎熬人新招数的试验品,什么屈腿弯腰、两臂后扬的“喷气式”、恒久单腿站立的“金鸡独立”,等等,不一而足。折腾到掌灯时,点燃屋里那盏破马灯,灯光暗淡。一人说我的表情苍白,像鬼似的。另一家伙听了顿时来了灵感,用洋火棍撑起我两眼的上下眼皮,又用两根兔骨头撑开我的嘴,逼我把舌头伸出来,扮成鬼的容貌。他们装作不怕鬼的英雄豪杰,呼唤着“打鬼啊”,一齐对我拳脚相加。
3个坏家伙终于折腾累了,又铐起我的手、捆住我的腿后,挤到炕上睡了。我却睡不着,心里对将来布满了惧怕。我揣摩,被弄回农场后,我这条小命恐怕就要交代在这仨坏蛋的手里了。我望了一阵漫漫夜色,被煎熬得筋疲力尽的身体瘫软下去,渐渐陷入昏睡。
我仿佛很快就做起了梦,梦中的场景就是这间房。我看到房间已由黑暗变得半明半暗,我自己坐在地上,那3个坏蛋躺在炕上睡觉。而坏蛋们的头上还飘浮另一个场景,像是正在上演电影的银幕。那竟是3个坏蛋合而为一的梦,我实在搞不明显我为何能瞥见他们的梦,或者说我为何能梦见他们的梦吧。可我就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或梦到了。
坏蛋们的梦同我昨夜的梦雷同,也是梦见被人从背后不断地推着。而最让我震惊又暗自侥幸的是,此时我瞥见了在我的梦中怎么也见不到的推人的那人。那是个女性,长发长衫,表情苍白,眼角滴血。她推搡着3个坏蛋,嘴里嘟囔着:“别占我的地方!别占我的地方!”仨坏蛋吓得满身哆嗦,不敢转头望,一步步往前蹭。蹭到了悬崖边,俯瞰万丈深渊,他们全瘫倒了。而那女性仍不宽恕,继续推他们。
仨坏蛋眼看要坠崖身亡了,可猛然间像受到了某种启迪似的,莫名其妙地亢奋起来,叫喊他们是造**派,什么都不怕,高呼着“打垮牛鬼蛇神”的标语,一齐向女性建议了抨击。女性显然没料到会呈现这种场面,惶恐得连连退却。轮到仨坏蛋不依不饶了,他们围住女性,把她逼到悬崖边,诡计让她跌个粉身碎骨。
我又急又气,直想去帮那女性一把。可我知道,纵然我的手脚没被束缚住,也是没法进入他们的梦乡的,我只有干着急的份。
这时,已在悬崖边摇晃的女性突然蹲下身去,变得可怜巴巴的,央求道:“别这么凶嘛,人家好怕啊!”我暗叹:真是鬼怕恶人啊!恶人们继续行恶,齐喊“踏上一万只脚,让她永世不得翻身”,3只脚朝女性的头上踏去。女性匆忙站起身,连叫“不要,不要”,见仨坏蛋仍不为所动,又谄媚道:“玩个游戏吧,玩撞拐子。”说着,她抱起左腿,右腿独立,单腿蹦跳着用左腿膝盖向仨坏蛋撞去。仨坏蛋迟疑了一会儿,可到底没禁住游戏的诱惑,就支起左腿同女性对撞起来。大概因为撞到女性身上特别惬意,他们对女性的撞击由开始的激烈逐渐轻柔起来,更不想把女性撞下悬崖了。那女性开始时有意让仨坏蛋撞蹭身体,之后便加速了蹦跳腾挪的速度,经常使坏蛋们撞空,或使他们3人撞到一起。
我瞥见那女性飘忽躲闪到一个坏蛋身后,另两个坏蛋就很愤怒地一齐撞开这个坏蛋,去蹭贴女性。这个坏蛋陡然间竞变成了护花使者,凶猛地同那俩坏蛋对撞,不让俩坏蛋接近女性。乘这当口,女性晃了晃体态,身影渐渐变淡了,之后就完全不见了。仨坏蛋却还在互相使劲地撞着,并且越撞越猛烈,已不像是玩游戏,而像是布满愤恨的厮杀了。此时,恰似有烟雾飘来,遮掩了仨坏蛋的体态,随后,烟雾散去了,那如银屏似的梦乡也就消失了。
我感受有亮光撩拨眼帘,一激灵睁眼醒来,见晨光正从窗口照进屋来。本来此前见到的那些都是梦。我扫视了一眼房间,心头不禁一震:仨坏蛋都不在炕上。他们去哪儿了,怎么走时一点声响都没有?忽听屋外响起了吵嚷声,我要起身向窗外望,却因手脚被缚住不能动,只得后背贴墙慢慢蹭着站起。
我还不及朝外望,房门被撞开,那几个盲流兄弟闯进来,手足无措地为我打开手铐,解下了绳索。他们急匆忙地说,昨天他们就要来救我,恐怖这3个造**派有枪,就计划等半夜造**派睡熟了来救。可这间房闹鬼的传闻让他们提心吊胆,迟迟不敢动手。挨到后夜里,他们壮着胆量方才撬开门,却不料同冲出来的3个造**派撞个满怀,吓得四散而逃。可造**派基本就没发现他们,出来后就在雪地里玩起了撞拐子游戏,互相死命地撞着,疯了似的。天一亮,他们却都一头栽到,呼呼大睡,睡猪一般叫都叫不醒。他们从造**派身上找出了手铐钥匙,就进屋救我了。
我随他们跑进一片树林里,稍事喘气,黑脸头说,‘他有个兄弟在铁路货车被骗押运员,今天正好要跟车进山运木料,让他把我安排在火车上带进山里的林场是没问题的。我知道这是独一的活路,就谢过黑脸,上了进山的火车……
“文革”结束后,给我落实了政策,恢复了本来在科研所的职务。一天,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,说是在那小城郊野正在挖掘一座古墓。再一看报上配发的与那则消息相关的照片,我马上惊呆了:那幢我曾藏身,并让我彻夜惊魂的旧屋赫然人目。
我赶到小城,闯入挖掘现场,急问一位戴厚片眼镜的考古工作者,这座古墓的主人是谁。好在这位常年同文物打交道的仁兄很有耐性,向我介绍说这墓主人是位金朝的王妃,据史料纪录,这王妃脾气活跃又有些蛮横,谁妨碍了她就与谁纠缠不休,可怜年龄轻轻就暴病身亡了,死后不知为何被葬在了那时的一条大路旁。厚镜片老兄细瞅了一阵考古图,指着旧屋的方向说,那条路本来就应该是穿过那幢破屋子的。
我一下子明白了睡在旧屋炕上的人为何醒来时都躺在地上了。
我又花了3天时间,跑遍小城的每个角落寻找那帮盲流兄弟,可一个也没找到。